婴宁低下头,沉思了许久,然后说:“我不习惯和陌生人睡在一起。”话还没说完,婢女悄悄走了过来。王子服又惊又怕,慌张地逃走了。

没过多久,王子服和婴宁来到秦老妇人那里。秦老妇人问:“你们去哪儿了呀?”婴宁回答说在园子里一起聊天。秦老妇人说道:“饭都煮熟好久了,有什么话这么多说,啰啰嗦嗦的?”婴宁张口就来:“大哥想和我一起睡觉。”话还没说完,王子服顿时尴尬得满脸通红,窘态毕现,急忙瞪大了眼睛示意婴宁别说了。婴宁见状,只是微微一笑,这才住了口。好在秦老妇人耳背没听见,还在絮絮叨叨地追问。王子服赶忙用别的话岔开话题,掩饰过去。

随后,王子服小声地责怪婴宁:“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婴宁一脸无辜地问:“刚才那句话不该说吗?”王子服无奈地解释:“这种话得背着别人说。”婴宁又问:“背别人,难道还能背自己的老母亲吗?再说了,睡觉本就是平常事,有什么好忌讳的呀?”王子服真是拿她的痴劲儿没办法,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她明白。

刚刚吃完饭,王子服家里就有人牵着两头驴来找他了。

此前,王母一直等王子服,可久久不见他归来,渐渐心生疑虑。于是,派人在村子里四处寻找,几乎翻遍了每个角落,却连一点踪迹都没有。无奈之下,王母只好去询问吴生。吴生想起之前自己对王子服说的那番话,猜测他可能去了西南山中的村子,便指点王母派人到那边找找看。家人按照吴生说的,找了好几个村子,终于来到了这里。

王子服刚一出门,就正好碰到了来找他的家人。他赶忙回到屋里,把情况告诉了秦老妇人,并且请求带婴宁一起回家。秦老妇人听了,高兴地说:“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可不是一天两天啦。只是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长途跋涉,要是外甥能带着妹子去,认认她阿姨,那可太好了!”说着,她便喊婴宁过来。婴宁满脸笑容地跑了过来。秦老妇人嗔怪道:“你有什么这么高兴的,笑起来就停不住?要是你能不这么爱笑,那就完美了。”说着,还瞪了婴宁一眼。接着又说道:“你大哥想带你一起回去,你快去收拾一下。”

之后,秦老妇人又热情地招待了王子服的家人,给他们准备了酒食。等大家吃饱喝足,这才送他们出门,叮嘱道:“你姨家田产丰厚,养得起人。到了那边先别着急回来,你可以跟着学学《诗》《礼》,也好侍奉公婆。就麻烦你阿姨,帮你找个好夫婿。”

于是,王子服和婴宁便出发了。走到山坳处,王子服回头望去,还隐隐约约能看见秦老妇人正倚着门,朝着北方张望呢。

王子服和婴宁回到家后,王母看到婴宁容貌美丽,十分惊讶,赶忙问这是谁。王子服回答说是姨妈家的女儿。王母疑惑地说:“之前吴生跟你说的话,是骗你的呀。我并没有姐姐,哪来的外甥女呢?”王母又转头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母亲亲生的。父亲姓秦,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在襁褓之中,什么都不记得了。”王母思索片刻,说道:“我确实有个姐姐嫁给了姓秦的,这没错,可她去世已经很久了,怎么可能还在世呢?”

王母于是仔细询问婴宁脸上的特征、身上的痣瘤等,婴宁的回答竟与记忆中姐姐的情况一一相符。王母还是心存疑虑,自言自语道:“看来是她没错了。可她都去世这么多年,怎么又会出现呢?”

就在王母满心疑惑的时候,吴生来了。婴宁见有外人,赶忙躲进了屋里。吴生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也茫然了许久。突然,吴生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个女子叫婴宁吗?”王子服点头称是。吴生急忙连称怪事。王子服问他怎么知道的,吴生说:“秦家姑姑去世后,姑父独自一人生活,被狐妖纠缠,最后生病消瘦而死。狐妖生了个女儿,就叫婴宁,当时婴儿被包裹着躺在床上,家里人都看见了。姑父死后,狐妖还时常出现。后来家里求来天师的符咒贴在墙上,狐妖就带着女儿离开了。难道就是她?”

大家听了这番话,都半信半疑。这时,只听到屋里传来“吃吃”的声音,正是婴宁的笑声。王母无奈地说:“这姑娘也太憨直了。”吴生请求见一见婴宁。王母走进屋里,婴宁还在笑得前仰后合,根本没注意到王母进来。王母催促她出去见客,婴宁这才极力忍住笑,又对着墙壁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来。她刚向吴生行了个礼,便转身匆匆跑回屋里,接着放声大笑起来。满屋子的妇女,都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吴生觉得此事太过离奇,便自告奋勇要去婴宁原来居住的村子一探究竟,顺便也想看看能不能促成王子服和婴宁的婚事。他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村子,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曾经的房屋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漫山遍野散落的野花,在风中孤零零地摇曳着。

吴生努力回忆着姨妈埋葬的地方,感觉应该就在不远处。然而,眼前的坟冢早已被荒草淹没,根本无法辨认哪一座才是姨妈的。吴生满心诧异,不住地叹息,无奈之下,只能返回王家。

王母听了吴生的描述,更加怀疑婴宁是鬼变的,便把吴生的话告诉了婴宁。可婴宁听后,脸上丝毫没有露出害怕的神情。王母又怜悯她无家可归,可婴宁对此也没有表现出悲伤,只是一如既往地憨态可掬,笑个不停。大家都对她的反应感到十分困惑,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

王母让婴宁和家中的年轻女子一同起居。每天天刚蒙蒙亮,婴宁就会过来向王母请安问候。她做起女红来,手艺精巧绝伦,令人赞叹不已。只是她太爱笑了,哪怕大家想尽办法制止,也无法让她停下。不过,她笑起来的时候,面容甜美动人,虽笑得肆意,却丝毫不减她的妩媚风姿,让人看了心生欢喜,大家都很喜欢她。邻里的姑娘和少妇们,都争着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王母选定了良辰吉日,准备为王子服和婴宁举办婚礼。但她始终担心婴宁是鬼魅化身,心中隐隐不安。于是,趁一天大中午阳光正盛的时候,王母悄悄观察婴宁,惊喜地发现,婴宁在日光下的身形和影子,与常人毫无差异。

到了婚礼那天,众人精心为婴宁梳妆打扮,让她穿上华丽的新娘服饰,行新妇之礼。可婴宁却笑得前俯后仰,根本无法庄重地完成拜堂仪式,无奈之下,婚礼只好暂停。

王子服深知婴宁憨傻痴萌,担心她会在无意间泄露夫妻间的私密之事。然而,相处之后才发现,婴宁对这些事守口如瓶,从不向外人透露只言片语。

每当王母心中烦闷、生气发怒的时候,只要婴宁一出现,脸上绽放出灿烂笑容,王母的忧愁和怒火瞬间就消散了。家中的奴婢若是犯了小错,害怕遭受鞭笞责罚,总会赶忙求婴宁去和王母聊天。奴婢们到王母面前请罪时,也往往因为婴宁的缘故,能免受惩罚。

婴宁爱花简直成了一种癖好,她在亲戚朋友中四处打听,寻觅各种奇花异草。甚至悄悄当了自己的金钗,只为购买珍贵的花种。短短几个月,家中的台阶、庭院、篱笆,甚至厕所旁边,到处都种满了鲜花,整个院子成了花的海洋。

王家的庭院后面有一架木香花,紧挨着西边邻居家。婴宁常常爬到木香花架上,摘下花朵插在头上,或是拿在手里把玩。王母时常撞见,每次都会严厉地斥责她,可婴宁始终都没改掉这个习惯。

有一天,西邻的儿子偶然间看到婴宁在花架上的模样,一下子就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完全挪不开,整个人都看呆了。婴宁发现有人在看自己,不仅没有躲避,反而对着他笑了起来。西邻的儿子误以为婴宁对自己有意,心中更是荡漾起无限遐想。

只见婴宁手指着墙根,笑着从花架上下来了。西邻的儿子以为这是婴宁在暗示约会的地点,顿时欣喜若狂。等到天黑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前往墙根赴约。到了那儿一看,婴宁果然在。他立刻就凑上前去意图轻薄,可刚一接触,下身就像被锥子猛刺一样,疼痛钻心,他忍不住大声惨叫,随即扑倒在地。

西邻的儿子忍痛仔细一看,眼前哪是什么婴宁,分明是一根枯木横卧在墙边,而自己刚才触碰的,不过是被水淋出的树洞。西邻的父亲听到惨叫,急忙跑过来询问,儿子疼得直哼哼,就是说不出话。等他的妻子赶来,儿子才把事情的经过如实说了出来。妻子赶紧点上火把,凑近树洞查看,只见里面有一只巨大的蝎子,差不多有小螃蟹那么大。西邻的父亲抄起家伙,砸烂木头,把蝎子捉出来杀死了。之后,父亲把儿子背回了家,可到了半夜,儿子还是没能挺过去,一命呜呼了。

邻居悲痛万分,一纸诉状将王子服告上了官府,还揭发婴宁是个妖邪怪异之人。县令向来钦佩王子服的才华,也熟知他是个品行端正、忠厚老实的读书人,认定是西邻的父亲在诬陷王子服,打算对他施以杖责的惩罚。王子服心地善良,赶忙为西邻的父亲求情,恳请县令免了他的责罚,最终,西邻的父亲被释放了。

回到家后,王母对婴宁说:“你这憨傻又狂放的性子,做出这种事,早知道这么欢喜背后还藏着这样的忧患。幸好县令明察秋毫,咱们才没被牵连。要是碰上糊涂的官员,肯定会把咱们家女眷抓去公堂对质,到时候我儿子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亲戚邻里啊?”婴宁听了,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发誓以后再也不笑了。王母又说:“人哪有不笑的,只是要分时候。”

从那以后,婴宁真的再也没有笑过。哪怕家人故意逗她,她也始终不笑。不过,她一整天也没有露出过悲伤的神情,只是像变了个人似的,安静了许多。

一天晚上,婴宁对着王子服默默流泪。王子服觉得十分诧异,婴宁哽咽着说道:“之前因为与你相处的时间不长,我要是说出自己的身世,怕会吓到你,引起你的怪异之感。如今我观察婆婆和你,都对我疼爱有加,没有丝毫异心,我想如实相告或许也无妨了。我本是狐妖所生。母亲临走的时候,把我托付给了鬼母,我与鬼母相依生活了十多年,才有了今天。我又没有兄弟姐妹,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你。鬼母孤零零地葬在山间,没有人可怜她,将她与父亲合葬在一起,她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满怀遗憾与悲痛。你倘若不嫌麻烦破费,让地下之人消除这份怨恨痛苦,或许以后那些养育女儿的人家,就不忍心将女儿溺死或抛弃了。”王子服听后,当即答应了她。然而,他又担心鬼母的坟冢淹没在荒草丛中难以找寻,婴宁却只说不用担心。

很快,夫妻二人备好棺材,乘车前往。婴宁在那荒烟弥漫、杂草丛生的地方,准确地指示出坟墓的位置。果然找到了秦老妇人的尸体,皮肤竟然还保存着。婴宁抚摸着尸体,哭得十分哀痛。随后,他们将尸体抬回去,找到秦氏的坟墓,将二人合葬在一起。

当天夜里,王子服梦到秦老妇人前来道谢,醒来后便把这个梦讲给婴宁听。婴宁说:“我夜里也见到她了,她还叮嘱我不要惊醒你呢。”王子服后悔没有挽留秦老妇人。婴宁说:“她是鬼呀,活人多的地方,阳气旺盛,她怎么能久留呢?”王子服又问起小荣,婴宁说:“她也是狐妖,非常机灵。狐母留下她照顾我,常常找食物来喂我,所以我一直感激她,从未忘记。昨天我问过母亲,说是小荣已经嫁人了。”

从那以后,每年到了寒食节,夫妻二人都会登上秦氏的坟墓,虔诚地祭拜打扫,从未间断。婴宁在第二年生下一个儿子,孩子还在怀抱中时,就不怕陌生人,见到人就笑,颇有婴宁当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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