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于是,有司又奏:“骏藉外戚之资,居冢宰之任,先皇委以重权,至乃阴图凶逆,布树私党。皇太后内为唇齿,协同逆谋......”

“别奏了,这些皇上都知道了。”司马亮不耐烦地打断有司的念词,对皇上说,“陛下,太后母仪天下,有口皆碑,今飞箭传书,实属有过,但父女人伦之情,十指连心,起情可宥。所以,如何处置,望皇上三思!”

这时王戎出列上奏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宰所言极是。微臣以为,皇太后有万人景仰之资,千万不能以小眚掩大德。微臣还以为,当宥皇太后之过,以显吾皇天高海阔之量。”说完,看前面的司马亮露满意之色,放心退回原处。

“放屁,王戎之言纯属放屁!”楚王司马玮又跳了出来,“什么小眚,皇太后助纣为虐,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如果轻描淡写,我等报效朝廷之勇士,又该如何记功?”

王戎不敢言,只得悄悄从原处挪到张华身后,不再露面。

张华趋步上前,说:“臣等有言,太后非得罪先帝,今党其所亲,当然不能母仪于盛世。应该依照孝成赵皇后之故事,曰武帝皇后,处之离宫,以全贵终之恩。”

“张华也是大放厥词!”楚王又跳出来,“皇帝哥哥,凡姑息太后者,都是别有用心,都于大晋不利。依臣弟看,太后毕竟是太后,罪不致死,宜贬尊号,幽居金墉城,永不出城。先皇筑金墉城,本就是为此类人准备的。”

皇上在御座上看下面吵得厉害,知道都是为太后,于是嘟着嘴:“随你们怎么说,反正朕不希望见到皇太后死掉。”

卫瓘正想开言,只见黄门董猛大摇大摆从后门来到大臣们面前说:“皇后懿旨!”

式乾殿一下安静。

董猛接着宣:“废皇太后为庶人,诣金墉城。至于诸所供奉,务从丰厚。”

司马亮听后,呆呆的,感觉不到是赢了,还是输了。

大臣已散尽,他还立在式乾殿中央,最后长叹一声:“这女人哪!”

夜深了,金墉城一如听话的娃娃,依偎在洛阳妈妈的怀里,平静又祥和。

一队卫兵在里面巡逻,静悄悄没发出一点声音。

“嚓”地一下,金墉城亮起了一盏灯。灯光映出两张女人的脸。杨芷铅华洗尽,依然美丽动人,母亲庞氏头发花白,颓然坐在一边,光线虽暗,仍见充满皱纹的眼圈黑红黑红。

“芷儿,你说这是命里劫数吗?”母亲问女儿。

“也许是吧!阿爷和女儿斗不过皇后。”

“其实是你阿爷错了。华阴杨氏是何等高贵的门第,何必要闹到这般结局。你父亲死了也罢,可苦了娘的芷儿啊!”庞氏眼泪又夺眶而出。

杨芷上去搂住庞氏:“阿母,既然是劫数,就没什么说的了。幸好,女儿还能陪伴阿母。今生再也不和阿母离开了。”

“女儿可是贵为皇太后啊!为什么会落得如此凄凄惨惨!”庞氏自言自语说完,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阿母,别伤心。听女儿讲一个故事吧!”杨芷跪着替母亲擦掉脸上的泪水。

“不听!”庞氏摇摇头。

“那听女儿唱歌吧!小时候,阿母不老夸女儿歌唱得好吗?”

“女儿啊,母亲听不下去啊!”

杨芷不听,让母亲靠在她身边,轻轻地哼唱起来: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

歌声越唱越轻,庞氏慢慢地斜在杨芷怀里睡着了。杨芷也只见灯花越来越大,恍惚入梦。

整个世界死一般寂静。

突然,门“哗啦”一下被踢开,一股夜气从外面扑来,孤灯摇曳了几下,灭了。

母女俩猛然惊醒,紧紧抱在一起。

火光一闪,来者燃起大灯笼,整个小室大亮。

杨芷看清是皇家禁军,个个腰系佩刀。

一个军官上前一步,走到母女面前,大声说:“皇后懿旨,杨骏造乱,其妻当诛。诏原其命,实为慰太后之心,今太后为庶人,其妻庞氏应交付廷尉行刑。”

“什么?”杨芷猛地一惊,“这是我母亲啊!”

“是的,以前你贵为太后,庞氏免刑,为慰太后之心。现在你不是太后了,庞氏当然也就是一条贱命了。按大晋律令,理应当斩。”

“不,不,不是这样的!”杨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是这样的。天哪,先皇哪,救救你的皇后杨芷吧!杨芷活不下去了,先皇哪!”

庞氏颤巍巍地站起,扶住自己的女儿,望着女儿泪眼婆娑的脸:“儿啊,母亲如果不是想陪你的话,不用行刑,早就跟着你父亲去了。母亲再一去,就只留下女儿孤单一身了。儿啊,听母亲的话,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不,阿母,我不要你死,女儿不要你死啊!阿母!”

庞氏站起来,从容理了理发髻,对皇家禁军们说:“走,上路吧!”

“阿母......”杨芷猛扑上去,一把拉住庞氏的裙脚,然后爬到军官面前哭喊,“大人,求求你了,放过我的阿母吧!”说着,用力给军官叩了几个响头,抬起头来,额头上鲜血直流。

军官一见,慌忙跪下扶起杨芷:“娘娘,别损杀微臣了,微臣也是有命难违!”

杨芷跪行到床边,摸出一把剪刀。军官慌忙奔上前,只见杨芷“喀嚓”一下,剪下一大缕青丝,头发披散开来,夜风吹得零乱:“大人,杨芷截发求救阿母,望大人一定成全。”

军官呆呆地立着,说不出话来,最后,扭转身,面对着门外:“皇后懿旨,微臣实在不敢抗命,望娘娘理解,恕罪。”

庞氏突然一阵大笑,对杨芷说:“女儿啊,不必这样,你虽为庶民,但也要高贵地活着。这样,太下作。”

“不,为了阿母,女儿愿当牛做马。”杨芷不顾母亲反对,向着北边的皇宫跪下,“皇后啊,臣妾求你了,放了臣妾的母亲吧!”尖利的声音传出小房,冲向夜空。

房外静静立着许多奴仆和婢女,他们都在暗暗擦拭自己的眼泪。

“啊,阿母......”由于用力太大,杨芷凄厉的声音反倒发不出来了。

原来庞氏一头撞死在小房的一根柱子上。

杨芷昏死过去。

夜色里,一干人马匆匆离开金墉城。

灯灭了。

金墉城又恢复平静。

天亮了,第一缕阳光射进金墉城的那间小房,庶人杨芷独自呆呆地坐着,目光暗淡,披头散发。旁边几上搁着一碗饭,几碟小菜,一动未动。

第二天,第一缕阳光射进金墉城的那间小房,庶人杨芷还是独自呆呆地坐着,目光暗淡,披头散发。旁边几上的饭菜原封未动,只是蒙上了一层细密的尘土。

第三天,第一率阳光射到金墉城的那间小房,庶人杨芷歪倒在几旁。脸上没有怨恨,只有宁静与安详。

几上,细密的尘土留下一行字: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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