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手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面前的茶杯端起。
杯里的茶水因他双手的微颤而晃动,他似乎想喝,但溢出的水从他手指滑落的一瞬,他低头笑了笑,将刚碰到唇边的茶杯,缓缓放了回去。
这番举动一丝不苟落在严沉月的眼里,他垂下眼帘。
自四年前刘基告老还乡后,他就没再没机会见过这位老者,这会儿,当年那位气魄非凡的老者就坐在他眼前,严沉月却觉得,仿佛这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老了太多,也瘦了太多。
窗下光影交错,明与暗的对比,勾勒着刘基那张布满皱褶的脸。
他刚才低头一笑的样子,就像具活生生的骷髅,纵然神态安详,却陌生得有些刺眼。严沉月想着,目光微沉,下意识便想伸手过去为他把脉。但停顿片刻,他只观察着老人的气色,一边说道:“传言老师因病入京,原以为是以讹传讹,但如今看老师的气色,莫非传言是真的?”
刘基爽朗一笑。虽身子瘦弱,但笑声倒还洪亮:“你这小子,说话还跟一年那样直来直去。”
严沉月同样也笑了笑:“行医多年,成了习惯,还望老师不要介意。”
“因病入京的确是真,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说到这儿,神色一敛,刘基看向自己摆放在桌上,仍微微颤抖不停的手。
沉默片刻,继而用着跟茶肆里说笑声几乎融在一起的话音,他淡淡说道:“只是有人不愿让我离开京城而已。”
刘基告老还乡后四年,突然重新回到京城,并就此定居下来,自此出来最多的传言,是说他因为得了难以治愈的病,所以只能回到京城治疗。
为什么说是传言?因为自刘基回京后,除了当日面见圣上,之后,再没人见过他的踪迹。
虽然人就在京城里,行踪却比当初的隐居更为隐秘,不仅足不出户,也总以各种说辞谢绝别人的探访。所以久而久之,又一则传言悄然而起,说,刘基刘伯温,因握有奇门遁甲的术法,早先开天眼,为自己点了一块名为九龙抱珠的阴地。
这一当年不知无心还是有意的举动,最终成了促成今日之势的隐患,因为九龙抱珠的风水,为龙脉之相。
以它作为自己的坟地,这行为若是计较起来,跟意图谋反着实没有什么两样。
所以,在刘基告老还乡后多年,朱元璋突然下旨将刘基降职削减俸禄,这行为是否同那龙脉有关,虽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但其中的警告,确实是真。
故而,此次刘基来京,很多人都推测,是特意向朱元璋负荆请罪来的。
而对于这样一种传言,严沉月向来一笑置之。
他恩师什么样的人,在刘基门下求学数年,严沉月自是心知肚明。
如此耿直又忠心之人,当年连左丞相之职都推却,宁可在功成名就后急流勇退,告老还乡,撇清一切功高盖主的嫌疑。这样一个人,怎会为自己点什么九龙抱珠的阴地,怎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占什么龙脉。
如今听刘基亲口这么说,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他被迫留在京城,另有隐情,而这隐情跟胡惟庸这段时间对刘基的特别关心,想必有着某种关联。
但既然现已坐稳左丞相的位置,胡惟庸为什么仍不愿放过这早已远离朝堂的老人?
想到这儿,严沉月沉吟着道:“自老师回京后,学生曾几次登门想要探望恩师,但都被门人以老师您的身体不适而拒绝。那个时候学生就觉察不妥,但因始终无法跟老师见上一面,便只能静等机会。
这段时间,外头对老师的种种传言层出不穷,那些无端猜测,学生自是不会相信。但老师被困在京城是真,老师的气色不佳也是真,所以不知老师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竟会突然受到圣上如此责罚,不得不放弃他乡隐居的安逸赶回京城。
学生自是明白,先生乃朝廷重臣,开国的功勋,如今竟然被困至此,所涉事情必定非常棘手。但无论怎样,但凡学生能助上老师一臂之力,定当……”
“阿月,”
严沉月话还未说完,被刘基轻声打断。
他在听着严沉月说话时,一直专注看着窗外,目光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视线缓缓转向面前这个曾经在他门下长大的少年,他兀自沉默了片刻,随后若有所思道:“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要用那个方式,将你引到此地么?”
“老师请说。”
“一则,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私下联系过你。二则,回京这段时间,虽然我足不出户,但或多或少还是听说了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正是跟你有关。”
严沉月抬眼:“不知老师指的是什么事?”
“听说你近来跟十三门的墨秋翮来往频繁。”
略一沉默,严沉月点头坦然道:“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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