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乙丙急令军士安排器械,为冲突之备。抬眼看,只见山岩高处立着一位将军,披风猎猎,冲着秦兵大叫道:“汝家先锋风武子已被缚在此处,来将早早投降,免遭屠戮!”原来风武子恃勇前进,不幸堕于陷坑之中,被晋军用挠钩搭起,已经绑缚囚车了。

白乙丙大惊,使人报知西乞术与主将孟明,三人商议并力夺路。孟明视仔细察看四周,这条路径只有尺许之阔,一边是千仞峭石,一边下临万丈深溪,鬼愁崖三字果真名不虚传。此地易守难攻,纵有千军万马也无处展施,急在心头,心生一计,传令道:“此非交锋之地,教大军一齐退转东崤宽展处与晋军决一死战。”

白乙丙奉了将令,将军马退回,一路金鼓之声不绝于耳。才退至断魂屿,只见东路旌旗绵延不断,领头的是晋国大将梁弘同副将莱驹,二人引着五千人马从后袭来。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此时的秦军好似蚂蚁在热盘之上,东旋西转,没个定处。

孟明视命军士从左右两旁爬山越溪,努力寻个出路。众军正要施展,只见左边山头上金鼓乱鸣,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大将先且居在此,孟明视早早投降!”右边隔溪一声炮响,山谷俱应,又竖起大将胥婴的旗号。

此情此景,孟明视五内俱焚,如有万箭穿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军士早已乱作一团,分头乱窜,涉水踏山的都被晋兵斩获。孟明视大怒,同西乞、白乙二将会合到一处,想要突围。四处都掺有硫黄焰硝引火之物,被韩子舆放起火来,烧得是火光冲天,哭爹喊娘声一片,哪里有空隙可走?

才想镇定下来寻个良策,只听后面梁弘军马已到。逼得孟明视等三帅叫苦不迭,才一闪神,左右前后都是晋兵。

孟明视神情凄恻,对白乙丙说道:“叔父大人真神算也!今日困于绝地,我必死矣!你二人变服各自逃生去吧。万一天幸,有一人得回秦国,奏知吾主,来日兴兵报仇,九泉之下,亦得吐气!”

西乞术、白乙丙俱哭道:“我等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纵使得脱,有何面目独归故国?”言之未已,含泪四顾。

只见手下军兵几乎散尽,辎重器械散乱一地,连路堆积。三人冥思苦想,实在是无计可施,只得聚于岩下,坐以待缚。

晋兵四下合围,秦兵一个个束手就擒。前一刻杀声震天,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染山河,瞬间山谷又归寂静,两国胜负已分。

晋军大败秦军不算,还俘获秦军孟明视、白乙丙、西乞术三员大将,捷报传至绛城,朝野上下一片沸腾。上至公卿大夫,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全城都沉醉在胜利的喜悦当中。

宫廷上下,自侍女小厮至君主妃嫔,莫不笑容洋溢。这几日天公作美,都寻思着出外踏青,将满心欢喜与春日佳气相映成趣,岂不是人间乐事?

内室一隅,有个女子,衣着华贵,穿戴整齐,却一脸愁容。她眉头紧锁,婢女奉上的茶已冷,她却无心理会。

襄公的心情,跟这未定性的初夏一样,忽晴忽雨。大军一出,国之半壁悬于一线,得胜归来,本该欣喜若狂,大宴群臣,赏赐有功。但是下午太夫人跟他说的一番话无异于半盆冷水浇灭了他的兴奋。

“国君请体谅老妇身为秦人的难处。”说话的正是之前郁郁不欢的贵妇人晋文公夫人文嬴。“三位将军皆是秦国数一数二的能人,如果全部处决,秦君则痛失半臂。我为秦人,本为秦晋之好而来,不能为父为国分忧,实为不孝不忠。”

“秦晋之好?我国新丧,秦不怜恤也罢,却攻我盟国。秦不仁在先,我又何必以义报之?”父亲归来执政,令多年凋敝破败的晋国得以焕然一新。然好景不长,父亲忽然病去,举国顿时陷入愁云惨雾当中。

正值壮年的他,正要恣意年华,便要匆忙继位。还未来得及调适心情,却要面临是战是和的抉择。与他兵戎相见的竟是昔日最亲的盟友,国君还是他名义上的外公,好不讽刺?继位以来的第一个危机因秦而起。而今警报解除,内外安定,算是松了口气,怎么此时太夫人竟提出这样的要求?

“三位将军身败军覆,就算回到秦国,也难免军法处置,主上又何必亲自动手,与秦交恶?”新君为人,仁爱敦厚,素来以和为贵,心思细密的文嬴了然于心。

襄公瞥向文嬴,他紧皱眉头,大脑飞速的思考。初登大位,军政大权全由父亲旧部掌控,他毫无作战执政经验,手上并无与这些父辈元勋制衡的政治资本。

内忧未解,外敌又至。秦国素来有觊觎中原的野心,碍于文公在时晋国上下一心,国力强盛,才隐忍未发。文公刚走,他们便忍不住马上挑衅,可见蓄谋已久。襄公无法预知,如果将对方三员大将处死,秦会作何反应,是不是会挑起更频繁的战争?

襄公的犹豫,文嬴看在眼里,铭记在心,“而今,君主初立,邻国均虎视眈眈。秦晋本为世交,如果我国先释出善意,或者秦国感恩悔悟,两国重新交好,也可断了他国念想。”

襄公沉吟片刻,缓缓出声:“此战是满朝文武几经权衡,方才定夺,全赖元勋重臣浴血杀敌才大获全胜。”他顿了顿,面色凝重,“如果就这么放走三将军,恐怕难以跟诸位元老交待啊。”

父亲走得太匆忙,他继位又太仓促,事发又太突然。三员大将的生死关乎晋秦邦交,处置不好很可能还会爆发更多的冲突,牵扯更多的人卷入战事。在襄公有限的政治生涯中,如此重大的决策还是头一回,他难以定夺也是情理当中。

文嬴自知天平已经倾向她处,她微微一笑,“大王只管解除对三将军的戒备,至于其它,老妇自有安排。”

襄公不语。他反复踱步,时而皱眉,时而叹气,不胜烦恼。

先府。

自打二位将军凯旋后,君主宴请,行文表功,赏赐甚厚。将军府连日来也是上下欢腾,好不热闹。

可是这日却不同。

先轸眼神凌厉,怒发冲天,风驰电掣般冲了进来。先且居紧随其后,一脸忍耐,却也是眉头纠结,临近爆发边缘。二人进到里屋,先轸拿起茶就猛灌,进门前的一番口舌令他心浮气躁。

先且居站立一旁,欲开口却又觉不妥,想想还是保持静默为好。先轸扫视儿子,双手一背,扭头走往书房,先且居快步跟上。夫人和家仆都默契的没来打搅,孩子们也被责令不得踏入书房半步。

“真正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今日有事求见君主,却意外得知太夫人派人将秦国三将军私自释放,简直气煞了先轸。一想到此事,先轸仍是气愤难平。说话间,他右手突然一击,桌面发出一声巨响,桌面物什弹跳起来,四处晃荡,摇摇欲坠。

“爹,我明白,此战我军大胜,本应处置三将军,以逞军威,绝秦中原之想。不曾想……”今日父亲与其余几位大臣因要事面见君主时,先且居不在现场。听内侍们讲起,父亲与君主争执颇为激烈,先且居十分担忧。

“秦不顾两国情谊,不体恤我国新丧,冒犯在先。天佑我军,此战大捷。又有三将军在手,本该乘势与秦作个了结,扬我晋国霸主之威。”说着,先轸的表情忽然变怒为悲。“全军将士甘冒矢石,保我晋国,续文公基业。谁知,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竟被鼠目寸光的妇人……可悲,可叹啊。”

得知此事的当口,先轸不顾几位老臣在侧,与君主据理力争。言毕还不顾君臣之礼拂袖而去。襄公脸色很难看,却未当场发作。

先且居安慰父亲道:“三将军全身而退,就当是晋国送秦国的顺水人情。想来或可缓解与秦关系,希望他们不至于以怨报德,步步逼紧。”身为武将,跟随父亲征战多年,除了一身胆气,对大国之间的搏弈和政治权衡,先且居心中还是有数的。

经过此役,秦国对中原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绝对不会因为这次晋国有意或无意为之的手下留情而罢休。但是,作为儿子,既然木已成舟,事成定局,他必须试着说服父亲往好处想。

折腾了一天,坐定之后,先轸也慢慢冷静下来。“事已至此,不提也罢。日后你要以我为戒,不可冲动行事,无论如何也不可失了君臣之仪。”说完这番话,仿佛全天的疲倦忽然袭击了他,他闭上眼,对儿子挥挥手,示意他出去。“我想静一静,你先出去吧。”

不只父亲,这次君主对太夫人的纵容,先且居也是痛心疾首。父亲反应激烈,他其实是感同身受。这些年带兵打仗,虽说战无不胜,然而战场凶险难料,每一场胜利都来之不易,亲身参与之人才知其中艰辛。

每一次胜利就是一次死里逃生,一个小小的疏忽可能就得赔上三军将士性命。这样轻易将胜利果实送人,实在是轻贱了所有命悬一线赴汤蹈火的军士的付出。身为战役总指挥,不能谅解也是情有可原。

父亲忽然把话题转到君臣之仪,似乎又隐藏着不便道出的苦衷。这样欲言又止的父亲是陌生的。但是此刻他不便多说,只好退出,留下空间给父亲。

满室寂静,先轸却思绪翻腾。

身为中军元帅,每一场战役,从决定出征、谋划、定计、部署到圆满完成,无一不是他的心血。某个环节有个脱钩,三军将士便会死伤无数。晋国何其渴求这场胜利平复失去先君的痛?

流亡十九年,革故鼎新,称霸诸侯,事业初立。先君匆匆撒手而去,留下青涩稚嫩的太子,举国上下,人心惶惶。身为开启霸业的参与者,大小战事积功升至最高军事首领,先轸没有一刻不为此感恩上苍厚待。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他平生志向,当他得知这场晋国君主新立首战取得的第一枚胜利果实竟然如此轻易就被拱手相让,他怒不可遏,冲撞君主,撂下狠话,不顾而去。

他不悔他的率性,这是身为一员武将的血性。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虽然君主没有责罚他,然而,作为朝臣,他的莽撞就是僭越,是对君主权威的挑战。这一切,有违他耿直忠正又自律甚严的个性,于是,他痛苦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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