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英豪就这么草草退离舞台,剩下一个支零破碎的孙家在这个乱世飘摇,孙氏就如一块去了骨的净肉,已经被四处的群狼垂涎欲滴地觊觎着。
就看小霸王要如何收场了。
难怪孙府百般遮掩,陆康虽然未明面为敌,但也没表露过友好之意,即便在庐江有周瑜的支持,也肯定不敢轻易露出软肋。
孙家必须要走,且走得很急。
或许就是前线吃了没有良医的亏,孙老夫人连沉痛都来不及,先替长子布置好后营,以图东山再起。
这样的女性,就如夹竹桃,虽然含毒,但不得不敬服她的坚韧。
静思片刻,李隐舟道:“现在师傅病入膏肓的消息一定已经四散出去,老夫人也不能众目睽睽之下掳人,但……”
陆康肯定也会起疑心。
死遁可以逃过一劫,他们今日这场戏虽然演够了场面,但也没撂下话说无药可救,等孙氏离开之后,随便捏个由头就可以令张机“起死回生”。
但落于陆氏眼中,肯定要来探查一番,这是不是他们和孙氏联袂出演的一场好戏,想要瞒天过海、借棺装尸地偷偷溜走。
正冥想间,已听闻笃笃的敲门声。
张机喟叹:“来得可真快。”
随即舒展筋骨,撩开袍子,往地上一靠,眼皮闭上,唇齿锁起,索性演一出挺尸。
意思很明朗:徒弟,你一个人演吧,为师累了。
自编自导还得一个人唱独角戏的小徒弟:“……”
敲门声如擂鼓,急切中带着试探:“先生可还安好?”
离张机“发病”引来一丛又一丛的围观群众到被李隐舟拖进屋内,也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陆家的少主就这么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想必早就盯上的昨天张机去孙府那一遭,暗中已经留了眼线观察着。
李隐舟默默从挺尸的张机身上跨过去,满脸沉痛推开了大门。
陆逊领着个老迈的仆从立于门后。
他和药铺常来往,倒从没带过此人,李隐舟不动声色地下移目光,瞥见他指缝发乌,可别处却又干净整洁至极,知道是长年累月浸在药材离洗不掉痕迹,肯定是让陆家的大夫扮成了仆人,想查验张机是否装病。
见对方鼻尖发红,眼睛湿润,似乎是真的伤心哭过,陆逊倒也很切合时宜地没有露出笑意,而是一本正经露出节哀的神色。
“太守公闻先生病重,又听说星象有异,所以令我来询问,你们师徒是否需要襄助。”
李隐舟眉眼拧出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将对街坊的说的台词又复述了一次。
陆逊凝神屏息,听得极为认真。
倒是身后的老仆痛心疾首:“不想先生如此高风亮节。”
说着,似要瞻仰遗容一般,凑近挺尸的张机,颤抖着双手悲痛地捏紧了他的衣衫,似做无意地掀开一角,露出背后密密匝匝的血痕。
他牙关打个战栗,仍旧按照原定的计划露出悲色:“先生,苍天无眼,天道无情啊!”
话音未定,便听张机唇齿嗫嚅,含糊道:“酒……”
“救也救不了您啊先生!”李隐舟以悲痛的音调抢断他的梦话,目光落在老大夫惊悚不定的眼神上,竟然有一丝想笑,还是咬牙切齿地忍住,“都是学生无用!先生呼救,我却只能束手站着,学生惭愧啊!”
陆逊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大概也知道自己演技浮夸,在陆少主面前过于班门弄斧,李隐舟很快收敛起哭腔,转身将那老大夫扶起:“劳您费心,家师此病,已经吩咐过,唯有听天由命,且还不知会不会传人,您还是……”
想到方才那一瞥中可怖的血痕,老大夫身子巍巍一颤,下意识地往后推开三步,到了陆逊背后,以自家少主的身子做遮掩,暗暗用力在衣袖上揉搓手指。
“少主。”他俯身觑着陆逊的背影,压低声音道,“奴替太守公心痛惜才,一时逾越了。太守公体恤张先生素日行善,您看应给多少抚恤?”
这话挑明了,就是请示送多少钱帮着料理后事。
陆逊敛着眉眼,背对老奴,露出一个春风拂柳的浅淡笑容。
李隐舟举着拳头呛咳两声,暗示对方稍加收敛,知道瞒不过少主您,索性卖个乖再讨个人情。
陆逊凝然不语,手势微动。
老仆会意地从兜里掂出一叠金锭,交托给哭到呛咳的小徒弟手中,见他抽噎得可怜,更偏信了之前那番话,倒挺可怜这孩子:“这些金子是太守公的一番心意,应该够你吃穿不愁了。”
李隐舟从善如流地接过对方的好意,含着泪点点头:“多谢太守公,小人一定结草以报。”
该演的戏已经演完了,虽然说不上天衣无缝,总算也敷衍过去,主仆二人不再打扰,李隐舟揣好金子,开门送客。
“对了。”登上马车,陆逊才略一回眸,“若是用度不够,只管找我开口。”
这话听不出什么差错,老大夫也并未往心里去。
李隐舟眉尖一跳,转眼听懂他的意思,不露一丝声色:“多谢少主体谅。”
张机自梦中醒来,已经是薄暮冥冥的时刻。
身上搭着一张薄薄的麻布。
大概是之前打滚得太用力,老迈的身子压抑着疲惫,在徒弟絮絮叨叨的哭诉中就混混沌沌地睡过去了。
还做了个美梦。
张机舔一舔干涩的嘴唇,回味起梦里浓烈的滋味,半是满足,半是遗憾地摇摇脑袋,长呵一口气,呼唤道:“阿隐,人呢?”
昏沉沉的暮光如铺天盖地的网,网住空气中隐隐浮动的尘埃,将人困于一种近乎于寂寥的空旷中。
张机迷惑地四处顾盼,才发现地上撂了张字迹歪斜的竹片。
“先生勿忧,寻医问药,晚归。”
狗屁不通。
张机暗唾一口学生的文采,捶着腰杆慢慢悠悠站了起来,竹片硌在掌心,藏了个不属于大人的秘密。
“小孩子气。”他轻哂一声,随手将之揣入怀中,摇摇晃晃地走去后院。
庐江郡的城廓连绵数十里,坚固异常,处于交通要塞,虽步繁华,但素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每数年修葺一次,整理破处,确保护住全城百姓安然无恙。
也不知道下次整修是何年何月,大概到时候,这个寄予着许多大人物童年回忆的狗洞,就要彻底地被泥石填补,从此密不透风。
李隐舟面朝这个半大不小的破洞,拨开遮掩的草丛,熟稔地钻了过去。
可见一件羞耻的事情做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月色如薄雾洒下,城外仿佛另一方自在的天地。微风来时,携着芦花,漫天铺地地掠过肩头,纷飞如雪。
他拍拍身上的泥土,凝然远望,果然见到熟悉的背影立于月下。
小少年挺直的身姿陷于芦苇的飞絮中,也在凝望某处。
他的身边,蹲坐着两个略小些的身影,仰首望着明净如玉的月亮,一动不动。
李隐舟踏着满地的白色绒絮走了过去,果然瞧见顾邵和孙尚香,像两个小狗似的,痴痴地望着月亮。
大概是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别,千里而来的消息经过漫长的旅途与时光的冲刷,显得太不真切。孙尚香的迷惘大过悲伤,她凝望明月,难以想象在另一个遥远的城池中,她永远高大伟岸的父亲已经被凡人的刀枪刺死,已经永远不能见到同一轮月光。
顾邵静静守在她身边,很难得地闭上了嘴,大概也知道不是该说话的时候。
素日吵闹的小儿女反常地静默下来,在冷清的夜里体会乱世赐予的第一次永别。
李隐舟挪开眼眸,目光循着陆逊的视线眺望过去。
芦花的雪里,一袭白衣的小少年迎风负手,雪白的发带空中翩飞,如同立于另一个世界。
如同立于旷世的孤寂。
本章又叫:关于我儿是个戏精这件小事
另:拔火罐,我国内最早有明确描述的是清代金匮要略论注,理论上不可能出现在三国。
而先秦记载的“角法”,从内容看跟拔火罐没啥关系,而是描述割痔疮,两者天差地别了。
所以不要考据这个哈,拔火罐在国内出现的时间史册并无确切记录,只能以中医相关典籍推断出是比较晚的,具体科普可以自行知网搜索。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