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红林梦到自己站在玄州城门下,身披囚衣,手执残剑,一抹夕阳从他身后落下。
他四周空无一人,但他没由来觉得,有谁在盯着他。
天忽的黑了,如同有人将最浓郁的墨铺满了天空,城门楼上随即亮起两盏灯笼,摇摇晃晃,像两点红芒。
这很奇怪,玄州城的城门楼上,从来是不挂灯笼的。
顾红林眨了眨眼,发觉眼前的不是什么灯笼,自己所在的地方也不是玄州,那块青铜匾额上,明晃晃写着舒州城三个大字。再看那灯笼,分明是一双泛着红光的眼睛。
城门洞开,利齿森然,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是谁!”
顾红林猛地睁眼,抬手要向前刺去,却发觉自己手中并无剑,疑惑之际,肋下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捂着胳膊,警惕地望向四周,却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石床上,四周唯有土墙及木制桌椅若干,冷清又单调。
可那股子腥臭味清清楚楚地萦绕在鼻尖,顾红林抽了抽鼻子,顺着味道看去,一尊小炉灶上,正煎着药汤。
“这又是什么地方?”顾红林低头看一眼身上缠着的白布和素净的衣裳,下意识伸手朝枕边摸去,却没有摸到刀剑,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不安,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时,嘎吱一声,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赤衣散发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一瓢水。
顾红林不知他是敌是友,要去细细思量却觉头颅像是要炸开一般。
他记起舒州的牢狱,沾血的木枷,冲天的火光,刺骨的风雨。
顾红林用力按着眉心,额头上流下几滴汗珠。那年轻人却只是看他一眼,不问候不解释,便去给药汤添水。
顾红林强忍着不适,咬着牙继续回忆下去。他又想起了一座孤峰,一条小径,一只兵马,一柄油纸伞,一块石碑。
钟声从山巅传来,自己随之昏阙……
顾红林猛地站起身来,着急道:“穆前辈在哪,我要见他!哎呦……”说着却又捂着肋骨缓缓坐下,闷声朝那年轻人道:“小兄弟,这儿是天柱峰对不对?穆前辈在不在?郑捕头呢?我的剑呢?”说着又一拍脑袋:“哎呦我这记性,我的剑早断了。”
那年轻人蹲在火炉前,用一只蒲扇慢慢控制火势,神色认真,仿佛全没听到顾红林的问题。
“小兄弟?小兄弟?公子?”
顾红林见他不答,也没问下去的心思,干脆用一只手撑着床板,另一只手扯过枕头夹在肋下,顿觉痛楚稍减,长出一口气,神色稍缓后,就那么夹着木枕,一步一步挪到门前,却也没多余力气抬手去开,干脆侧过身子,用肩膀顶开了那扇木门。
门后朝阳初起,暖阳洒满山崖。
山崖边有一方石桌,和两节被充作椅子的树墩,两个人的侧影被朝阳剪出一个温暖的弧度。一柄伞静静地依靠在石桌旁。
桌边两人默不作声,只一齐看向晨光和朝阳。
顾红林丢掉木枕,大步走向崖边,扑通一声跪下,几乎是强忍着泪目,哽咽着低声道:“后生晚辈顾红林,恳请穆前辈出山,救一救玄州百姓。”说罢,俯身叩首,久久不起。
郑开明回过头来,神色依旧倦怠,却多了几分平静。
但穆修己,依旧看着朝阳升起的方向,感受着雨后清晨的爽朗空气。
江南风景本就秀丽,时值春夏交替之时,山下青翠,山上亦是生机葱郁,自天柱峰山巅高崖放眼望去,草木辉映、天朗气清;向上看,云气清淡,天穹既高且阔,偶有飞鸟,动静相宜。穆修己似乎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他身上依旧是蓑衣斗笠,只不过多了些许雾气凝集成的露珠。
郑开明轻声道:“指挥使,顾红林醒了。”
穆修己眨了眨眼睛,苍老面容逐渐由平静中生出几道皱纹来,大抵是久不与人讲话,他的声音有些粗糙,而也因他年老,这种粗糙感更使他垂暮且可悲:
“醒了就好,起来说话吧,你有伤在身,应该歇着才是。”
穆修己讲话的时候,也是看向东方的天空。
郑开明站起身来想要扶起顾红林,顾红林却不愿,只低声道:“穆前辈,事关重大,我这点伤不过小事。况且,我要讲的事,只怕讲完之后,还是要跪着的。”
穆修己慢慢地抬起手来,慢慢地将斗笠摘下,又慢慢地把斗笠摆在石桌上,朝阳清楚地将他手掌上暴起的青筋展露出来,郑开明看着那枯枝一般纤细的手腕,鼻子一酸,轻声道:“顾红林,你站起来便是。”
顾红林低着头一言不发。
穆修己慢慢地转过身来,倚靠着石桌,眼神平静地有些令人疑惑,疑惑这究竟是不是一双属于活人的眼睛。
“你要讲,跪着总不好讲,阿离,你搬张椅子来,请顾少侠坐下。”
他的声音平静且低沉,顾红林要很认真才听得清楚,但草庐里的年轻人却马上搬了张木椅出来,摆在顾红林身旁,躬身对穆修己道:“师父,椅子搬来了。”
那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椅子,也是一桩枯死的木墩。
顾红林并非不识好歹的犟驴,何况跪着说,和说完再跪,区别也不大,他嗯了一声,勉力撑着石桌边缘站起身来,坐在树墩上,在他身前是扑面而来的万千气象,饶是他见识广博,却也不能无视这般钟灵毓秀的江南,不由得也是心中感慨:如此河山,若不能亲眼去看遍,实在有愧此生。
“穆前辈,晚辈此次贸然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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