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中。 干涸的血迹凝在惨白的脸上,他低垂着头,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夜将明,听到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鹅黄色的裙裾沾染上污秽的泥水,鞋履湿了大半。王芷衡提着些许下裳,走在这潮湿阴暗的道上,心中无限酸楚。 当看到扶苏如此凄惨的模样时,眼中霎时就涌出了眼泪。她捂着嘴,扶苏抬头,看着面前模糊的声音,听到了几不可闻的啜泣声。 “衡儿。”他轻柔地喊了一声。 “嗯。”她忍着哽咽,将手中暖炉递过了木栅栏,扶苏勉强起身接过。她有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帕,替他小心翼翼地擦去脸上的血迹,“父亲大人说,陛下连夜召了蒙少府入宫。陛下问起,安排的宫人也将你说得严重了些。想来虎毒不食子,总不至于,不至于真的会要了你的性命。” “远在上郡的蒙恬大将军约摸一日后也会知晓咸阳城中变故。苏哥哥,此事非比寻常,万一……你还得早做打算才是。” 坏就坏在,蒙毅将军不善言辞。如今陛下身边连个能劝的人都没有。 叫扶苏不说话,芷衡心里又是一揪起。 “如果蒙少府今日将陛下说得气消了些。明日陛下要再见你。你可是还要同他顶撞?” “我从未为顶撞而顶撞,只是有些话父皇一个字也不愿听,那样的话自然就成了所谓顶撞。” 新律如此严苛,对于西北之地土地并不适宜种庄稼的游牧之民来说,赋税也有些过重了。加之陛下忽然要征伐胡人而大兴建造长城,更是劳民伤财。四海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如今还要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言论而残忍坑杀四百余方士儒生。 这教天下人,如何不心痛,如何不寒心。 “我早知你便是这样的。如今,又盼着你不是这样的。”芷衡用指腹揩去眼角的泪珠,“可是,苏哥哥,和儿还在家中哭个不停。我们的和儿,她还那样小。” - 咸阳宫。 天才微亮,蒙予白便在宫人的引路下入了陛下的寝宫。 宫人跪在地上举着铜镜,皇帝看着里头的自己白须鹤发,似是看得入神极了。 “予白啊,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蒙予白跪下行了君臣之礼,陛下转过头看到他乌黑如墨盘的青丝,再问到:“你多大了?” “回陛下,臣今年二十有二,虚岁二十三了。” “噢,你的父亲大人倒是不急,容得你孑然一身。不知你自己心里,可是有什么中意的人。” 陛下这样问了,蒙予白怔着,没有作答。 皇帝却以为他生分了,虚扶了一手,对他道:“朕心里是有数的。那件事情不全是你的错。只是你也不争气了些。在蒙家的后辈中,你是行事最为细致稳妥的,朕对你寄予厚望啊。” “是臣有负陛下,当真是惭愧。”蒙予白本是半跪着,如今却双足正跪而匍匐行礼,重重地磕了个头。 “李斯同你父亲还是不同的。你的父亲正直不阿,世代忠良,有着将门世家的尊严与荣耀。而李斯如今虽是一人之下,出身却微贱贫寒。能够得到今日的地方,明的暗的,自是何等手段都用过的。”陛下声音渐肃,“他是一匹万里挑一的好马,但是却是一匹野马。朕降得住他一日,却未必能令其安分一生。” “陛下……” 这话,说的可是相当地推心置腹了。 “李斯从来都不喜欢扶苏。因为他的身上,流着她的血。”陛下竟似无奈,低声笑却禁不住咳嗽出来,许久都未能平复下来。 “她?”蒙予白细想了片刻,试探地问道,“芈姬?” 陛下没有再应他。 芈姬当年的旧事,一直是宫中秘闻,陛下从来都不喜人议论。 蒙予白知道的,其实也并不多。 只知道陛下决心一统六国前,身边从来就只有这一个女子。她是楚国人,有着惊为天人的容貌,实乃人间尤物。 而也忘了从何时开始,一切走了变化。芈姬被囚禁于深宫中,陛下开始征战四方,平定四海。在秦王政十九年的深冬,芈姬捱过了十数年的囚禁之苦,终究心死。 破晓时分,走进了浮着冰滓的湖水里,如镜的湖面以她的身子为中心,将一道道涟漪四散泛开了去。 尔后,终归宁静。 但蒙予白的父亲大人蒙恬,似是还知道更多。因为他始终笃定,扶苏公子一定会是日后的储君。 无论陛下表现得是多么不中意他。 父亲大人始终都如此坚信着。 “予白。李斯那个小女儿,那个元丫头——她可是中意扶苏。”陛下蓦然问道。 听到元儿的名,蒙予白又是一顿,才回道:“两年前,她的确心属长公子。” “如今呢。” “如今……似是,也未能完全放下。” 陛下又低笑了几声,才道:“朕只是看着,那丫头像是个机灵的。用不了几年,李斯便要管不住她了。” 日出东方,璀璨的阳光洒向每一处宫宇,照亮灰暗。 “李斯已经察觉到了。”陛下凝视着蒙予白。 “相国……察觉到了什么。” 陛下眼中暗光陡然闪过。 “察觉到,朕想将这东西,交到谁的手中。” 陛下手指之处,正是大堂正案旁,宫人跪着高举过头的一方镂空金丝雕就的沉木盒。 盒中所放,正是传国玉玺。 蒙予白心头大惊,身上竟是不由得战栗起来。 扶苏是个不懂曲意奉承的孩子。不像胡亥一般心思机敏处事精明。 但扶苏为人仁德,皇帝又何尝不知。 他总是呵斥扶苏,将他今年发配于此,来年调遣于那,容不得他在咸阳久呆,他也从不喊苦喊累。 那孩子胸有大志,可他,活得太过纯粹。 这天下多的是豺狼虎豹。这至尊之位坐上容易,坐稳却难。 “朕又何尝不知李斯非愚忠,他心底还有着朕看不穿的东西。但他的法家流派所主张的,却极利于帝王统治。只有将这巍巍皇权高筑,那样温和性子的孩子,才能坐得稳皇位。”皇帝的眼微眯,长叹一口气,“连年的战事之下,兵力早就空虚。朕想要在死前,将那边延长城筑好。一时的亏损,换来的却是长治久安。扶苏忍不下这痛,便只能由朕来完成。” 蒙予白听着,心里却越发没底了。 陛下的意思是。他从来都属意长公子为储吗。 其实,皇帝对李斯家的那个小女儿印象很深刻。 因为那个孩子,性子明烈又是个硬心肠,毫不优柔寡断。她能弥补扶苏作为一个帝王所缺少的东西。 “予白,朕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朕也许时日不多,日后扶苏也还要靠你多帮衬了。朕相信,他终会成为一个令万民敬仰爱戴的明君。” 但在此之前,他还要一步步地为他将路铺得平坦些。 再平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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