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李言默会给我难堪,我以为今晚会是一场恶战。我带着杨盛四人去丞相府,准备血洗一番。我不怕明日东窗事发,满城贴满我的通缉令,我也不怕他李言默身手高强,让我有来无回。我只是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当初那个城府深深阴狠无情的人,杀我爹娘灭我柏府,要我生不如死。今天他一脸悲戚地跟我说,要给我补偿,后悔曾经所作所为;说我娘不是他杀的,是自己上吊死的,说我爹该死,他罪有应得。  我设想过千百次和李言默对战的情景。甚至想过敌他不过时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和他同归于尽。我想过千百种可能,却从没想过李言默他会是个畏畏缩缩的软蛋。  从我六岁起,李言默就成为我心中一座沉重的大山,艰难险阻,陡峻重重。我苦苦拼搏奋斗了十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超越他打倒他,将他踩在脚下。可是十年时间过去了,再相见,那个想象中的无比强大的敌人却也不过是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发鬓银白了,面皮松弛了,干瘦的身材撑不起衣服,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面,冷清又孤寂。  我久久地站在丞相府门前,仰头看着那墨金的匾额。鹅毛般的雪花寂寞地落着,越下越大,在匾额四边堆起了一圈白花。冷冷的风呼啸着穿梭而过,卷起一地雪花漫天飞舞。我的血液在风中一分分冷却,再也没有一丝温度了。  “小姐,回去吧。”杨盛走到我身边,低声道,“王爷恐怕要担心了。”  我转过有些僵硬的脖颈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路走去。  转弯遇见了敲更的更夫,我一袭红裙走在雪地里,将他骇了一跳。还没等他惊呼出声,丁文已经飞身而出捂住他的嘴,一记手刀敲在后颈,将他砍晕过去扶到路旁门廊下倚着。  我瞥了那更夫一眼,敲更的梆子是新的,风灯里的蜡烛才刚刚燃了一小截,这样的大雪天,他的裤脚还是干的,显然并未走多久路。见我停步皱起眉头,杨盛立马会意,持剑上前搜身,半晌,从那更夫里衣里面搜出一只蜡封的铜管。  我打开一看,二指宽的纸条上只写了三个字,醉花荫。  “‘醉花荫’是哪里?”我问杨盛。  杨盛嘴角微微一抽,脸色有些尴尬。  丁武在一旁小声地说道:“回小姐,醉花荫是帝都里面比较有名的一家青楼。”  我将纸条递给杨盛,淡淡道:“把人带回去吧,交给你家王爷。多看着点,别让他死了。”  杨盛神情一凛,看着我想要说什么,我摆了摆手往前走去,不让他说了。丁武背起那个假扮的更夫,小步跟着回了王府。  书房里还亮着灯火,听到我的脚步声,门开了。赫连钰几步走出来,手里拿着一袭轻裘披在我肩上,拉我进了屋里。  “张嫂熬的银耳粥,等你一晚上了。”赫连钰给我暖着冰凉的手,一边说道,“外面很冷吧,来喝点粥暖暖身子,我让多放了糖。”  端起碗轻搅了几下,赫连钰将勺子伸到我嘴边。  我没有喝粥,只是抬头目光直视着他,“你早知道会这样,是不是?你早知道他不会为难我,所以才让我出去?”  “把粥喝了再说。”  我皱了皱眉有些恼怒,抬手拿起碗自己喝了,温热又浓稠的粥,甜腻腻的。  放下碗,看到赫连钰唇边挑起一丝笑意,抬手给我擦了擦嘴角,将我抱到怀里。  “颜儿,李言默他是个老狐狸,你这初生的小牛犊跟他比起来,哪能占到便宜?”赫连钰抓着我的一缕发丝把玩着,慢慢地说道,“说他刚正他又谦慎,说他愚钝他又深沉,看了这么些年我也没看懂他,不知道他在打什么谱。”  “南郊外林的伏击,应该不是他做的,他若真想杀你灭口,断不会如此大张旗鼓费周章。”赫连钰握着我的右手抚摸虎口处包扎的伤口,声音有些低沉地说道,“颜儿,这次就当个教训吧,有些事不是单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你去跟踪他,又怎知他不知道?要想赢得漂亮,那就要抓住他的弱点,将他一次击溃,让他再也爬不起来。颜儿,我知道你心中有恨,我答应你,一定会为你报仇。那些血腥的事,就让我来做吧,你不需要做什么,你只要看着我就好了。”  我闭了闭眼睛,又想起那个黑黢黢的林子、满地的死尸,还有我满身浸湿黏腻的鲜血,不由得从心底里打了个寒颤。赫连钰又将我抱紧了些,在我耳边轻声道:“颜儿,杀了那些人不是你的错,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活下去。你不必自责,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完全干净的,尤其是要在这帝都里面讨生活,更不容易。”  我抿着唇点了点头,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听着他安稳的心跳声,这么些天来第一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转眼就是正月十四了,王府里也挂起一串串红彤彤的百展琉璃灯,透明的琉璃面上镌刻着一幅幅轻袍缓带的美人图,嫦娥奔月,飞天琵琶,栩栩如生,亮丽非凡。赫连钰说,明天就是元宵节了,要空出一天时间专门陪我。  我在廊下看花看月,看得闷了,悄悄跑回房里换了男装,还是这棉布的衣服穿着舒服。刚刚收到荀叔传来的纸条,说是一切安好,叫我勿念,一定要老实待在王府里,注意安全。可我实在是待得闷了,瞅着没人注意,我爬过墙头翻出了王府。一路跑到东大街上,沿街的酒楼茶肆红红绿绿,在江水中倒映出绚烂的波光,十分热闹。我远远地就看到明月楼那三个明晃晃的大字,感觉很亲切。  正逢着佳节,酒楼里生意颇好,我贴在门边上瞅着铁老头正在那里拨算盘收银子,笑得一脸猥琐。转到后院厨房,小田小桃他们看到我了都很惊喜,围着我七嘴八舌地问我去哪里了,最近怎样。我含糊地说着遇到了个亲戚,最近过得还不错。厨房里正忙活着,也顾不上多说话,我帮着他们上汤上菜,一边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胖嫂终于怀上了肚子,眼瞅着老张家就要有后了,老张天天喜得嘴巴咧到了后脑勺;小桃她表舅家新给她说了门亲,再不几天就要过门了,铁老头还去打了一套黄杨木家什送给小桃陪嫁;最出息的就是小虎了,听说已经擢升为骑兵营的一个小头目,颇得翟逸将军的赏识;每个月送回来的赏钱堆成了堆,他娘的病这一开心就全好了,让人看着好不眼羡,都夸她家小虎孝顺又出息。  我一边听着一边为他们拍手叫好,一晚上都过得很开心。在这里我不是柏颜,只是颜五。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小桃她们刷盘洗碗去了。我净了手倚在门边上听她们讲闲话,手里抓了把瓜子嗑着,吐了满地的皮。  “瞧你这站相!”铁老头从旁边走过咂咂嘴,不屑地瞄了我一眼,背着手问道,“喝酒不?”  “那敢情好!”  我乐颠颠地跟着他去了前屋,顺手就从架子上摸出两只大碗摆在桌上,瞅着还有碟花生米,一起拿了出来。  “今天怎么想着来了?”铁老头一边倒着酒,一边斜了我一眼,“是不是惹恼了我家王爷,把你赶出来了?”  我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端起大碗一仰头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热辣辣的酒液滚入肺腑,我的眼眶瞬时就红热起来,没有抬头,我拨楞着一粒花生米,声音闷闷地说道:“老爷子,我不开心。”  “啧啧,”铁老头又不屑地斜了我一眼,“小年纪轻轻的,有啥不开心的?是不是我家王爷不要你了?”  “我杀人了,六十二个。”我低着头默默地说道。  铁老头倒酒的手顿了一顿,沉默了半晌,端起大碗一气喝尽了,然后嘭的一声扔到一旁砸了个粉碎,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有种!”  “你就等着下地狱!”铁老头又瞪了我一眼,还不解气。  我抿了抿嘴唇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我也知道我得下地狱。”  铁老头没有说话,闷着头坐了半晌,又起身拿了个碗,边倒边喝。末了,放下碗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反正我也没做过什么好事,大不了死了去地狱找你,咱俩还喝酒!”  我听着扑哧一声笑了,端起碗来喝酒,挡住我的眼泪,一边嗤笑着说道:“你先去地狱等着我吧,我比你死的晚。”  铁老头丢了一把花生米砸我的头,笑骂道:“敢咒我早死,混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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