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的目光有点发飘。半晌,才冒出一声回应,“行,那本官午后再去。” 这语气爽快得有点憨。对着俞大叔把嘴一咧的时候,笑容大失提刑官的水准。 莲宝大脑空白。脸上竭力维持着嫣然自在的笑,抱金砖似的搂着那根胳膊不放。 好像这样就把他的嘴堵住了。 在官差的带领下,村民们各自散去...... 她“泰然自若”打发了小侄子先回家,拖着俞麻子一起往东北走。 未几步,他的胳膊上涌起一道力量,震开了她抠得死紧的爪子。满眼冰冷的嫌恶。 “你这女子,知不知羞耻?”他重重掸了掸袖子。 莲宝陪小心地就着他,“叔,我替阿嫂向你道歉,不要气了,好不?” “道歉?道什么歉,我本来就是个死瘸子。”他的眼神是染血的,黑得泛了红。 这入魔的眼睛告诉她:“死瘸子”的标签在他身上贴得太厚了,早凝成了一根血淋淋的耻辱柱。 他撇下她,独自在前头走着。每走一步,瘸腿就划一次桨。 似乎要瘸给全世界看,划得幅度特别大。步调坚定又冷酷,近乎是嗜血的。 莲宝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低声下气地哄着,“叔,别人说的蠢话你又何必买账?” 他回过头,猛鬼似的盯她一眼。 莲宝吓得噤声,站着不敢动。 毫无疑问这是真怒了。再敢跟上去,脑瓜子可能会被揪下来。 可是,不跟着咋办?等着官府和匪帮揪她脑瓜子? 冒死也要跟的...... 眼巴巴看他走到几丈外,她才迈开步子,小心翼翼缀在后面。 一边走,一边自我揭发,“俞叔.......其实像我,缺陷也可多啊。我这么个小矮子......现在算勉强能看了,小时候简直像个猢狲,屁股染红了能去耍猴把戏呢.......我从小到大都可窝囊。八岁还尿床,把棉裤尿湿了,自己拿去火上烘,烤出两个焦巴巴的大洞,被娘揍得鼻青脸肿.......” 俞麻子冷冷地前进着,并不理睬她这没脸没皮的唠叨。 莲宝喋喋不休地侮辱着自己...... 发现脚上草鞋湿了,干脆脱下来提手里,光着脚走,“......叔,我不但窝囊,还很卑鄙呢。爱撒谎扯淡,能用谎话解决的事,绝不讲真话。我花言巧语,坑蒙拐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做人特别不慎独,馋起来,连小孩手里的东西都抢......老实讲,我是污点一箩筐,最不堪回首的,要算那次跑野狗埋骨头的地方,把它藏的骨头刨出来带回去熬汤,被狗狂追了十里路呢.......” 俞麻子终于停住,“叹为观止”地转了身,满眼服气地瞅着她。 莲宝一愕,连忙如爱犬一般撒欢地跑过去,堆起一脸如花的谄媚,“叔,你肯理我了?” 他一身鸡皮疙瘩都肿起来,嫌弃不已地说:“......世上怎么有你这种东西!” 莲宝连忙自惭形秽地附议,沉痛地感慨道,“是哦,像我这样一个渣滓败类,居然披着人皮苟活于世,实在是叫人惭愧......叔......” 俞麻子忍无可忍“哼”出了一声冷笑。 目光嫌弃地飘向一旁,又冷冷地飘回来......居高临下地乜着她。 这时的莲宝沤在一身汗里。衫子湿透了,浑身一股酸乎乎的气味。像块馊掉的奶糕子。一对又小又白的脚丫不知羞耻地袒露在地上。其中一只的脚趾还在偷偷地一张一合着。 ——这双配得上在瑶池香溪中濯洗的天足,就这样毫不可惜地在泥巴地里糟践着....... 这究竟是哪个洞里出来的妖精? 他鄙屑地说,“你确实是个小矮子,而且还邋遢得要命。把鞋穿上——什么鬼样子!” 莲宝一听这语气,知道把人稳住了。哈巴着脸一笑,甜腻腻地问,“俞叔,那咱俩算和好了?” “我跟你好过?”他语气阴冷起来,“凭你巧言令色喊几声叔,我就得窝藏罪行,让你逍遥法外?” 莲宝长吸一口气,“噫!别这么道貌岸然嘛,二帽才是罪人好不好?” 他的眼神顽固地冻结着,表示没商量——拽起瘸腿就往前走。 莲宝发愁地嘟了嘟嘴,提鞋跟上去。 鲜有人迹的孤道上安静得过分,气氛无可救药地僵着。 莲宝像垂头丧气的小狗走在旁边,过了一会,忽然把头一抬,毛遂自荐道,“叔,要不我给你唱曲子吧——我哄着你消气,好不好?” 他瞪她一眼,“滚。” 莲宝一听,这声“滚”好像不够决绝,连忙跑前头去,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朗声报幕,“下面有请莲宝为俞大叔特别献唱一首歌......呃,那什么,‘黄鹤楼’吧。请鼓掌......” 还“有请”哩......倒会给自己贴金! 他慢下步子,冷眼瞧着她耍宝作怪。手里提着一双脏兮兮的草鞋。粗野到极点了,却又坦荡荡的,娇艳逼人。 实在是.......让人一言难尽。 他审度着她时,这家伙已厚脸皮地开唱了。 抬起下巴,目光往天际延伸,像注视着一个多情的美梦,两眼陶然地一空....... 傻得要滴下来! 他忍无可忍把眼睛移开,置换了一下视野里的风景,才又不甘不愿似的瞧回来。 话说回来,这女子虽傻透了,歌声却无从挑剔。 听一回叫你痴一回!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哦.......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她目空一切地唱着。嗓子空灵,清醇,歌技一流。入耳就像甘露洒心,美轮美奂。 你如何能相信,这嗓子属于一个跟野狗抢食的人间奇葩...... 俞麻子用空朦的眼神注视这小不点的东西。 莲宝唱到动情处,拉回目光,与唯一的“粉丝”来了个眼神交流。 那对瑰丽的眼珠子巧妙地一转,对他“啪——”甩个眼风。这眼风集温柔和冷艳于一体,浑然天真又火候十足,耀眼得叫人过电。 京城那些花旦、名妓、闺秀乃至后宫妃子,谁能飞出这样的眼风? 没领教过这一刹那的男人,怎能明白啥叫勾魂摄魄? 俞麻子满眼盔甲似的冷笑被她弄得七零八碎......难得冒出了一点恍惚。 莲宝唱完,意犹未尽吁口气,腆着脸问,“咋样啊,叔,你的戾气有没有被天籁之音荡涤掉?” 他依然冷眉冷眼的,迈开腿走了一会,嫌恶道,“一身臭汗,离我远点。看看你的鬼样子!”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你何时成了江湖儿女?”他吊起一边的眉毛。 “我认你做叔了呀——你武功盖世,一代宗师,凭这裙带关系,我还不算江湖儿女?嘻嘻。” “你怎知我一代宗师,武功盖世?” “用鼻子都能闻出来。要不然我死皮赖脸巴结你做啥?你以为我随便逮个人就谄媚?不妨实话对你说,假如不是惊才绝艳、绝世无双的人物,我莲宝真不稀罕瞧呢.......” 他发现自己口拙得很,根本挡不住这没脸没皮的来势,只得干巴巴斥道,“一派胡扯......” 一路撒娇卖痴,耍宝逗趣......两人终于到了“孤岛”上。勉强算“和好”了。 她倒真拿自己当个侄女儿,一点不见外往井边一坐,转着轱辘打上来一桶水,稀里哗啦洗了脸,又把脚丫子冲了冲,激得自己一阵透心的凉,狗抖毛似的直哆嗦。 俞麻子吃不消地瞥着这无可救药的村姑。 她甜滋滋咧嘴一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叔,下午你打算咋跟官差说嘛?” “该咋说就咋说。”他就是不松口。 她缓缓挪到石凳上去,又坐成一副柔嫩的小水蛇模样。 “你提条件呗,天下哪有谈不成的事嘛。好不好?” 俞麻子静了一会,缓缓向她转过脸来。冷凝的目光直直地抵住那对宝石样的瞳仁。 好像到了赌徒亮底牌的时刻,此时,嬉笑怒骂的气氛如浮尘般退尽了。 两人之间静得有点冷酷。 不一会儿,他破锣嗓子里飘出一缕粗砺剐人的声音来,“简单得很。告诉我,你究竟怎么弄死刘二帽的。” 莲宝深叹一口气,无奈地说,“就这么想知道啊。叔,你一定是传说中的武痴。” 他不否认。 莲宝无声坐了一会,到一旁枇杷树下,跳了几跳,摘下一粒晚熟的枇杷来。剥了皮放嘴里。核吐出来,往河里一扔。 这才把美目一掀,对他照过去,“那我要是说了,叔以后肯护着我?别的不说,起码不能让官府和草蛇帮扰了我的日子嘛。” 他瞧着她,一时不语。忽地抬手向树上一抓一吸。 身后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折枝声......而他手里凭空多了一把金黄的枇杷。 莲宝呆住,被他厉害了一脸...... 他森黑的眼睛深深的,缓缓把枇杷给她递了过来。 “这还得看你怎么巴结我这个.......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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