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谢、司两人就骑着马赶了过来。 谢迁安、司午衡带队偷袭狼族骑兵得手后,屯伦就改变了策略。他把麾下的骑兵分成两队,继续在钓鱼城方向扫荡,并且要求他们提高机动速度,不给南军设伏的时间。与此同时,屯伦也不再要求搜刮粮食,而是能带就带、不能带就烧。 如此一来,李定国只得把钓鱼城外围的控制权让出来,把斥候营全部收缩回了钓鱼城附近。因此谢迁安、司午衡都离城不远,骑马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将军,你召唤我们有什么事?” 李定国把难题一说,谢迁安、司午衡都沉默起来。钓鱼城缺粮,是个人都知道,可不是谁都资格操这个心。谢迁安、司午衡并非越俎代庖之人,平时关注的都是斥候营那点事,还真没考虑过这个。 李定国又摇头:“你们回去再想想也行,也不是非得现场拿出办法来。我们一堆人考虑了这么久,都没想到……” 这时司午衡举起了手:“将军,我倒有个想法!” 李定国点头:“你说!” 司午衡道:“我们的粮食是不足,也没办法增加,但我们为什么不反其道而行之,想办法减少甘州的粮食?” 李定国摇头:“这法子不是没考虑过,可甘州城池高深,狼族肯定守得十分严密,又如何有办法去烧粮?” 司午衡道:“狼族不是还在搜刮余粮吗?我们主动放弃掉离钓鱼城最近的一、两个村庄,然后在那里的存粮中做些手脚……” 李定国听罢,沉吟了半天:“司队正,你这法子虽好,但未必能够成功,即使成功,需要消耗的时间也有点长。不过现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咱们就这么试一试!” 司午衡连忙解释:“将军,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李定国摆手:“你别谦虚了。我们商讨过许多次,除了派人到护城河捕鱼这种杯水车薪的办法,就再无别的高招。你这么快,就能想出一个有可能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来,已经足以令我们汗颜。再说了,世上哪有万全之策,都只能是尽人力、听天命罢了!此计要是奏效,我一定要再给你升上三级!” 刘知机听得满脸惭愧之色:“将军,我这参军的职务,该当让给司队正才是!” 司午衡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瞎说,没成可别怪我!” 谢迁安拍着司午衡的肩膀哈哈大笑:“午衡,你别谦虚了。我看这计谋倒有几分成功的可能,如果成功,不用多久,你就该变成我的上司了!” 司午衡瞪了谢迁安一眼,心底无声地说道:“我本来就是你的上司!” 几天之后,狼族的骑兵又突袭了靠近钓鱼城的一个村庄。这个村子因为离钓鱼城近,狼族一直未曾扫荡过。这次杀进来,果然收获颇丰,足足拉走了几十车粮食,其中还有不少适合充当战马精饲料的黑豆、黄豆。 祢冲之刚刚离开十里堡,户部又来了一个侍郎赵英华,却是为了设立军功田之事来的。其实祢冲之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就是与此人同行。可赵英华的公务主要与地方政府相关,所以在甘肃省府金城耽误了几天。 对于赵英华的到来,董世光表面接待得很浓重,内心深处并不热情。赵英华也是典型的文官,骨子里还是看不起边军将士,就连董世光这个有文官背景的行营总督,赵英华也不放在眼里,两人原来的关系就很一般。 可董世光冷淡的一面还不能表露出来,赵英华毕竟是为了军功田而来,如果不热情接待,回头军功田没办理好,搞不好就会把责任推到董世光头上。眼见得甘州失陷带来那口天大的黑锅就要罩下来,董世光可不想再招惹别的事端。换个角度说,此事涉及边军将士的切身利益,董世光也乐见其成。 董世光一边应付赵英华,一边绞尽脑汁试图尽快收复甘州的时候,在天命皇朝举办朝议的太和殿,一场唇枪舌剑正在展开。 这次朝议的主题是如何设立军功田。设立军功田已是大势所趋,没有人敢明着阻拦。但具体怎么操作,其中还有许多腾挪空间。正是因为有活动空间,所以大家才吵得这么厉害。 首先站出来放炮的,还是御史大夫余怀谦。此人真是官场上的一个异数,在民间和低级官员中的声望高得出奇,在官场顶层却没几个真正的朋友。如果要类比,与各位看官熟悉的海瑞有点类似。不过余怀谦做事的能力更强些,也没有海瑞那么迂腐。 象今天的朝议,照说余怀谦是御史台的正官,他的两个副手左、右都御史也参加朝议,应该先出来帮他冲锋陷阵才对。可这两个副手都有自己的主意,并不肯随着余怀谦起舞。下面那些御史、侍御史中,倒是有余怀谦的铁杆,可他们又没有资格参加朝议。余怀谦也习惯了在朝议中孤军作战,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户部提的方案,我觉得很不合适。第一个不合适的,是军功田的数量标准。军功田乃是我朝将士的养老保证,岂能与原来的命田标准相等?第二个不合适的,是回购土地的数量标准。设立军功田按命田数量来,回购土地的数量怎么又放宽了?这两件事正好搞反了,军功田标准应该提高,回购土地的标准应该更严格,不能让个人保有那么多土地!” “还有,那个土地回购价格,含含糊糊地说什么依照当地市价。江南水田现在都到了十几两银子一亩,如果照这个价格回购,朝廷哪里负担得起?” 余怀谦提意见,应该户部尚书杨昭德回答才是。可杨昭德知道,皇上授意户部提的这个方案,就是用于被推翻的,他才不会去当这个只许败、不许胜的诱饵。 “柯郎中,这是你们命田司起草的,你给宪台大人解释解释!” 今天*朝议的参与人员与平时略有区别,多了户部命田司的郎中柯择业。因为军功田就是一种变相的命田,国家储备田也是由命田司管理。要设立军功田,不管是制定制度还是日常管理,还是要依托命田司这个现成的机构。 在中央六部郎中一级的官员中,柯择业的年龄偏大,已经快五十了。他本来是南方一个富裕地方的知府,前几年命田流转得厉害,户部命田司肥上加肥,简直躺到了银库里。柯择业眼热,花了很大的代价,才从地方平调到命田司担任郎中。 这厮也是个倒霉蛋。他来命田司没多久,储备命田就消耗得差不多了。没了储备命田,命田流转就与命田司无干,加上成德皇帝也意识到命田流转的弊端,通过政策微调,限制了国家储备命田流向市场的速度。 这样一来,柯择业就没得到太多好处。他自己私下一盘算,也就刚刚把前期的投入捞回来,反而亏了利息。利息也就罢了,还亏了两年知府的收益,这才是大头呢! 就在柯择业觉得做了笔亏本买卖的时候,更苦逼的事情来临:设立军功田的事,猝不及防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利用担任命田司郎中的机会,柯择业也给自己弄了许多田地,只是挂在其他人名下罢了。依照余怀谦最初的建议,这些田地都要廉价回购给朝廷。柯择业本来就一肚子怨气,又岂能照着余怀谦的想法来? 杨昭德深知柯择业的心思,看了他起草的方案,就知道其中的毛病所在。杨昭德却故作不知,就这样原原本本地端到了朝议的现场。 面对天下闻名的清流领袖,柯择业面上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嘴里却一点不肯退让:“宪台大人,立法也罢、行政也罢,首重公平。不管谁的土地,都是在朝廷法度允许的前提下,依市价买来的。现在朝廷要回购,当然也要照市价来。至于军功田的数量,现在朝廷拥有的储备田数量有限,要回购也需要一个过程,还要消耗大量的经费,户部一时也腾挪不开,因此目前的标准设得比较低。等将来朝廷手里的储备田多起来,再提高军功田的标准也不迟!” 余怀谦冷哼一声:“一派胡言!我且问你,这些人买田地的时候,市价是多少,现在又是多少?” 命田刚开始允许流转的时候,价格十分低廉,因为当时纯粹是买方市场。命田制度运转了这么多年,导致农民手中的田地数量十分平均。天命皇朝的手工业、商业又很发达,有很多人靠做工谋生,种那几亩田反而耽误时间。可在原来的政策下,命田还不允许荒废,对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人来说,命田就变成了很鸡肋的一个东西,很多人都廉价租给别人耕种,甚至白送给人种的都有。 朝廷允许命田流转之后,想出售田地的人很多,愿意购买的人则比较少。即使打定主意买田的人,心里也不托底,担心朝廷政策再次变动。在那个阶段,即使南方最肥沃的水田,也不过两、三两银子一亩。 可几年过后,土地交易很快就变成了卖方市场。有意愿出售命田的人,手里已经没有了田地,购买了大量田地的人,通过规模化的种植,加上阶梯产税变成了统一的拾一税制,从而获取了可观的收益,买田的积极性进一步提高。在这种趋势下,土地的价格飞速提高。与命田流转的初期相比,至少涨了五、六倍。 任何官僚机构中,都有所谓的老油条。这些人年龄偏大升迁无望,也就没有了更高的追求,对什么事都无所谓,加上资历老熟知内部规则,经常把上司搞得下不来台,柯择业就是此类人。他现在别无所求,就是想趁致仕前多捞点好处。 调到户部没有达到既定目标,柯择业心中就很失落了,设立军功田的事,更是直接威胁到了他的利益。面对此事的始作俑者余怀谦,他嘴里可没什么好话。 “宪台大人,卑职以为,这事与当时的市价无关。假如现在的田价比原来低,难道朝廷还要照原来的价格回购不成?” 余怀谦再次冷哼一声:“哼,你怎么不说一说,这些田地都是从朝廷储备田中,以命田的形式无偿划拨出去的?” 柯择业也是辩论的一把好手:“宪台大人可能疏忽了,这些田地虽然是无偿划拨出去的,可对现在的地主来说,他们却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 余怀谦愣了一下,半天没有接上话来。 客观地说,余怀谦要求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回购私人名下超出命田标准的田地,确实没什么道理。正如柯择业所说,那些土地是在天命皇朝法律允许的范畴内,经过公平的市场交易集中起来的。市场波动所形成的利润,就应该归田地主人所有。 这时候右都御史张孟辰站了出来:“皇上,臣有个建议!” “嗯,爱卿有话请讲!”成德皇帝一边点头,一边心中感到很奇怪。关于军功田的事,御史台的两个副职一直在绕着弯走。成德皇帝知道,张孟辰与余怀谦的关系也一般,今天这么快跳出来到底想干什么?他却没有留意到,张孟辰开口之前,首辅杨奇溥曾经给他使了个眼色。 同样是朝廷的人望所在,在朝议的场合,余怀谦长期孤军作战,杨奇溥却有诸多助力。大家都知道,徐信介等人是杨奇溥的死党,却不知张孟辰也是他的人。也是因为这个,成德皇帝才摸不着头绪。 张孟辰道:“之所以现在地价不断上涨,是因为种地有利可图并且获利颇丰。而原来的地价之所以能够一直保持平稳,是因为种地没多少收入……” 张孟辰刚说到这,余怀谦立马反应过来了。惊喜之余,他连朝议时不得随便打断别人的规矩都忘了:“想不到孟辰不单精通御史台的事务,对政务也如此熟稔!你说得没错,只要恢复产税制度,地价自然就降下来了!” 余怀谦乃是状元及第,他的智力水平并不低。不过他性格中有执拗和嫉恶如仇的一面,思维方式也比较直接。他深恨那些借命田流转机会发财的人,认定他们获得的都是不义之财,所以想利用国家政策,廉价地把他们的土地收回来,其中不乏惩恶扬善的理想主义情结。 这种心态,与打土豪、分田地没什么区别。天命皇朝并未发生政权更替,以这种不承认历史现实的革命性方式解决问题,显然没有法理依据。 正因为存了这种理想主义情节,余怀谦就认定了廉价回购这条路,始终不遗余力地去推动,却没有想过,世间的事,知难而进往往不是什么好方式,顺势而为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选择。张孟辰的提议,其实不是什么太玄妙的政治手段,今天*朝堂上的高官,多数都想到了,只是没人提及罢了。 如果余怀谦能够提出恢复阶梯产税制度的建议,杨奇溥也不想让张孟辰出头。张孟辰乃是杨奇溥的一枚暗子,平时根本舍不得动用。如果不是设立军功田的事太能拉仇恨,杨奇溥可能就让徐信介等人出头了。 眼见得余怀谦被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憋住,杨奇溥只好示意张孟辰出来转圜。余怀谦丢了面子倒在其次,军功田的事却不能不做。余怀谦乃是推动军功田的前锋,这个号称清流领袖的前锋,却在一个微不足道的户部郎中面前受挫,没准就会成为一个风向标,导致整个行动的溃败。 杨奇溥确实不会没来由地去得罪人,可真需要力挽狂澜的时候,他也不乏挺身而出的勇气与担当,一切只是看他认为值不值得罢了!今天的情势,他觉得值得让张孟辰冲一冲了。 张孟辰也不想得罪人,看余怀谦接过了话头,他就不动声色地站回了自己的班列。 余怀谦由此打开了思路,顺着话题继续说起来:“皇上,若是恢复原来的产税制度,老臣建议,稍稍推迟回购田地的节奏。只要阶梯产税制度推行一段时间,地价自然会大幅回落,到时候朝廷回购田地的财政压力就小了。” 余怀谦这么一说,成德皇帝心中微微有点失望。若在不久前,余怀谦提出这么合理的实施建议来,成德皇帝肯定很高兴。可现在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成德皇帝一边想设立军功田,一边又想利用此事刺激文官集团,使得他们能够自发干扰董世光收复甘州城的战备工作。若是推迟回购田地,本要集中爆发的矛盾就延迟了。到那时候,没准甘州都已经被董世光收复,文官再闹腾,反而是给成德皇帝添乱。 成德皇帝就不动声色地给副相邱定邦使了个眼色。邱定邦会意,趁着余怀谦换气的功夫,立马拱手问道:“宪台大人,如果不及时回购田地,军功田又从哪里来?” 只要抛开思维定式,余怀谦的脑瓜子还是挺灵光的:“邱大人,此事又有何难?军功田可以先虚授,在落实军功田之前,按田地收入水平,及时给将士们发放适当的补贴就是!” 余怀谦说得合情合理,不单其他大臣没法反驳,成德皇帝也不好否决。不管心底怎么想,在朝议这种场合,面上的公道还是要保持的。除了那种不能流芳百世就要遗臭万年的奇葩,多数人都想留个好名声,包括皇帝也是如此。甚至因为皇帝别无所求,青史留名的欲望还更强烈些。而负责记录历史的太史令就在朝堂一角坐着,正奋笔疾书,把每个人的发言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更要命的是,太史令的职责完全独立,只对历史负责。这也是天命皇朝千年传承下来的红线,即使皇帝,骂张真人可能没事,干预修史却肯定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成德皇帝想借设立军功田的事激化文官与边军的矛盾,杨奇溥想通过设立军功田扭转土地流转的弊端,余怀谦想借此鼓舞边军士气尽快收复甘州,其他文官多数不乐见此事成功,却又无法明着与大义抗衡。在多种力量的综合作用下,朝议的后半程顺利无比,没有人明着提出反对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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