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的,端着早膳进屋的琼珠就看见云悠规规矩矩的端坐在书案前,右手里有模有样的握着一支毛笔。时而埋头奋笔疾书,时而托腮,咬着笔杆冥思苦想。 “哟,这一大早的,是学人家学堂里寒窗苦读呢,看得我眼都酸了。”琼珠大惊小怪的嚷道,表情夸张的揉揉眼,那张依旧厉害的嘴说起话来阴阳怪气,丝毫不留情。 坐在里屋的云悠闻声看向外室,早已习惯了琼珠那张利嘴的她自然是不会跟她置气,反而很认真的向她讨要起问题来。 “你说,如果让王爷发现了我是在骗他,会不会立刻杀了我和芮娴?” 将手中的食盘搁到桌上,琼珠走近她,站在她的身旁。低头看着她面前写写画画的那张纸上,一本正经的皱着眉,面色凝重,直到看得云悠心都有些发慌了,才慢慢腾腾地开口。“不会。” 尽管她只是一个丫头,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可能没多少保证,但云悠就是任凭直觉的坚信不疑。 可一颗心才刚刚放下,就又听见她冷冷的说。“王爷没什么耐性,看见这字,他应该会直接扔了。” “说什么呢。”云悠佯怒的瞪着她,没好气的怨嗔道。 “难道不是吗?”琼珠很是理所当然的反问。“你看看你自己写的,恐怕就连你那位素有‘天下第一智者’之称的大学士爷爷也不认得吧?” 听了琼珠的话,云悠即红着脸,心虚的低下了头。因为还真被她说中了,自己写的字,连学识渊博,满腹经纶的爷爷都从来没有看懂过一个。本来这都是她藏在心里明明白白的事儿,只是叫琼珠突然这么一说出口,难免会有些难为情。 “你当真要帮她?”想着,头顶上方再传来了她的声音,听上去缓和了不少,不再那么硬邦邦。抬头,她一言不发的望着她,认真的听她说。“别忘了,在这之前她可没少找你麻烦,就算这件事过去了,可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难保她不会忘记你这次的情分,再对你不利。” 看着面前的丫头说话时依旧摆出那副冷漠的样子,一脸冰霜的说着一些与她毫无关系,无关痛痒的话,但云悠仍是忍不住挂起唇角的笑,偷偷享受着盈溢满心的暖意。 别人不知,但她听得出来,也看得出来,她这是在担心自己呢。 “我讨厌过她,却一点都不恨。”微微叹一口气,云悠搁下手中的笔,淡淡的开口道。“她不过是紧张我的出现,害怕我夺了她的宠而已,撇开这些,其实她不过一个想要和心爱之人简简单单过日子,单纯的女子。” 听她说得云淡风轻,琼珠不禁匪夷所思的瞪大了眼,看着她的眼神不解,却又揶着些意味深长的笑。“你看上去总是冷冰冰的,不像是个会这么替人着想的人,真的很难相信这种话居然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说着,她又立马不以为然的轻哼道。“不过你现在性命无虞,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也是当然。” 云悠莞尔一笑,轻轻摇头说。“不是天真。”她看着她,“如果她真的有那份害人的心思,且不说我,就是你,现在怕是也见不着碧珠了。” 琼珠眼一沉,悠然的神色明显动摇了一下。 “我不管芮娴怎么想,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每一位国君都总爱把‘苍生’二字挂在嘴边,但真正能做到为百姓着想的,又屈指可数。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对待自己的亲身骨肉,王爷不能作下这个孽。”云悠语气无比坚定的说。 倒真不是她心软肯为芮娴做这个善人,只是想到那个她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就忍不住想要尽其所能的帮她一把。 或许,她是因为这个孩子,潜意识的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即便从小到大都有爷爷和姐姐疼爱的自己,在得知真正的身世以后,也总是无法弥补那份情感上的缺憾。 她不想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变得和自己一样,更不想让他连来到这个世上的机会都没有,就胎死腹中。 琼珠眼底闪过一丝惊色,但很快便又恢复寻常。“我刚才就说过了,你帮芮娴度过这一劫,如果是个儿子,万一被封为了世子,母凭子贵,可能以后你都要面临她随时会危及到你地位的情况了?” 但哪知,云悠无谓的笑笑,胸有成竹的说道。“不会,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我现在的位置。” 琼珠又是一怔,一时愣了神,只得继续听着她说。 “芮娴怀孕的事,除了她身边的丫鬟宛儿和我,还有碧珠,你是第四个知道的人,所以这件事在我想出办法以前,绝对不能再节外生枝,传进王爷的耳里。” “那你还告诉我?”微挑着眉梢,琼珠表情不屑的说。 云悠淡淡看她一眼,然后轻垂下眼,转过半身,重新执起砚台上的毛笔握在手中,嘴角似不经意的,极为神秘的撇开一抹自信而从容的笑。“因为就算我不说,你也已经知道了。” 琼珠困惑的蹙起了眉,心里琢磨着她的话,暗道她在跟自己打什么哑谜。“你以为碧珠会偷偷告诉我?”她问道,眼神里闪过一丝机警,随即忙不迭地解释道。“不,你别看那丫头平时傻傻愣愣的一根筋,可有些时候什么话该说,不该说,她的心里还是有数的,这种事性命攸关,她的嘴严实得紧。” 云悠摇头,看着面前桌面上铺开的笺纸,握在着手中的笔,笔尖迟迟不落下。“你不是说过,在我进府之前,碧珠是芮娴的婢女吗?” “没错。”琼珠很干脆的答道,心里却越发谨慎的推敲起云悠这几番话的用意来。 “那天若不是碧珠,我不会知道芮娴怀有身孕的事,反倒是相信她真的吃坏了肚子。” 琼珠的眸色骤然亮了一下,尔后又怅然暗下。“是。”她微低着头,闷哼哼的应了一声,有气无力。“芮娴前两次怀孕,都是碧珠陪着她偷偷溜出府去抓药打掉的,虽然当时碧珠一个字都没向我提起过,但我就是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却语气笃定,恍如自言自语一般,嘴角若有似无的挂着自嘲的笑意。“这王府这么大,里面来来往往的人又这么多,像王爷那样精明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呢?他只是装作不知罢了,任由芮娴打掉孩子,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让那样一个女人为他诞下子嗣。”说着,她抬眼看着云悠,平静的眼眸暗涌翻滚,“不对,或许他是从来没打算要让除了傅妍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延续香火。” 云悠不插言的听她说着,心里暗自震惊。琼珠那双眼里显露无遗的紧张和恐慌,简直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来心里还一直憋着一句问,就是为什么身为奴仆的琼珠,能够肆无忌惮的顶撞冷牙身边的红人芮娴,可以随意使唤与她同等的丫鬟仆人,甚至有时她的话语间都让人觉得,她连冷牙都不怵,都敢顶嘴。 而现在,她又在她面前摆出这副模样,真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她。 没有理会云悠的出神,琼珠继续说道。“知道吗?之前王爷对你做的那些,不过都是他闲来无聊时打发时日的把戏而已,若真的被惹怒了,后果是你我都无法想象的,所以绝对不要妄图去挑战他,你承受不起。”她一脸慎重的说道,眼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要是真让王爷知道芮娴再次怀上了他的孩子并打算偷偷生下,他一定会不念旧情,赶尽杀绝。” 云悠仍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手中的笔不自觉的紧了紧。“正因为在他主动发现之前就要让他接受这个孩子存在的事实。”她淡淡地道。 “你还不明白吗?”见她丝毫不受自己的影响,琼珠忍不住激动的嚷道。“别说仅是这王府,就是在整个兰荠,也是没人敢轻易触怒王爷的,并非大家都忌惮他是一国之君,而是他在权衡利弊时的果断决绝,让人望而生畏,对于不利于自己王位的,他可以不顾一切,破釜沉舟也在所不惜的斩草除根,所以至今兰荠的文武百官之中,还没人敢以身犯这个险。” “只有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才能继续留在王爷身边。”也不跟她急,云悠轻嚅着唇,依旧平静的说,“那天我看得出来芮娴的决心,恐怕就算是死,她也非要生下这个孩子不可。”她的眼一片淡泊,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难道,真的要连那个孩子来到这个世上的机会,都不给吗?” 琼珠着急的看着她,嘴上却无奈的说道。“只怪这个孩子身上流着的是王爷的血,得不到王爷的承认,他就不能来到这个世上,否则就算生下来也会被当作觊觎王位的逆贼处死,始终躲不过一劫。” “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在外面站了又有多久的碧珠出声道。“其实每次芮娴姑娘打掉孩子以后,都躲在房间里偷偷哭了好几回。”她模样楚楚的红着眼眶,连带声音也有点哽咽。“芮娴姑娘她真的很希望能为王爷诞下一个子嗣。” “希望就能变成现实吗?碧珠,好歹你也算得是这王府里的老人儿了,怎么也跟着犯糊涂?这可是攸关几条人命的大事,弄不好,你我都要受到牵连。”碧珠的一番话让琼珠越说越气,最后索性唾弃道。“怪就怪,她对这样一个不平凡的男人动了情,是她活该。” 可转念一想,似乎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一眼身旁坐着的云悠,再看向碧珠,恍然一惊。“该不会,你们想把我也一并拖下水吧?”视线回到云悠脸上时,却看见了那满脸堆簇的笑意,便紧忙撇开道。“告诉你俩,想都别想,我可不蹚这浑水。”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云悠也连忙搁笔起身,笑呵呵的拉住琼珠的胳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算你功德一件了,等这件事过去,我就把我所有的珠宝首饰都赏赐给你。”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暗暗加紧掌间的力道,生怕让她给跑了似的。 “我救人,谁又来救我?”琼珠咋呼呼的喊道。“再多的首饰也抵不过我这条命来得重要啊,这份功德谁爱要就尽管要去,我不要。”她义正言辞的回绝道,见势头不对,想要往外跑,可手臂就是被云悠抓得个死死的。 “姐姐,你就发个慈悲,为了娘娘帮帮芮娴姑娘这次吧。”碧珠也跟着帮腔道,更是走过来和云悠一起,一左一右的将琼珠堵在中间,强行摁到了书案前坐下。 “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的字拿不出手,碧珠也是写得不好。这院子里就只有我们主仆三人,碧珠说你练得一手好字,连王羲之的笔迹也不在话下,所以只能是你了。”不敢有一丝松口,云悠讨好的笑着,还不停的说着好话。 “碧珠,你……”琼珠抬头瞪着碧珠,碍于姐妹的情面也不好发作,只能苦在心里埋怨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吃里爬外的好妹妹。 “你不要怨碧珠,天降大任于斯,你就别再推辞了。”云悠甚是爽快的说着,拿起砚台上搁着的笔,直接塞进了琼珠的右手掌心里。 听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怂恿自己,琼珠愁得眉心直打结,低头看着手中她并不想握紧的笔杆,最终视线落在桌面的笺纸上,沉沉的叹口气道。“你就打算用这么一张纸去糊弄王爷?” 见她的态度有转,云悠又赶紧趁热打铁的说。“我姐姐的字,王爷已经看过,所以你在临摹的时候,必须每一笔都小心翼翼。” “王爷见过太子妃的字?”琼珠狐疑的问。 “恩。”云悠肯定的点点头,左手掌轻轻摁在琼珠臂旁的一张信封上,把它往她面前推了推。“这是上次云嫱从术邺寄来的家书。”她说,指着封口处。“这里,原本应该有一片云嫱特意为我贴上的蜡梅花瓣。” 在琼珠那眼神越发好奇的注视下,云悠心口一紧,下意识的是不愿再去回忆那些的。但暗中捏了捏拳头,仍说道。“因为我是在入冬蜡梅花开之时出生,所以云嫱写给我的每一封信的封口处,都贴有一片腊梅花瓣,但是这封没有。” “仅是没了一片花瓣,这能说明什么?说明王爷偷偷看过你的信?” 对于琼珠一连串的质问,云悠摇头笑笑。“他没有看过,否则这封口也不会完好无损。”拿起信封,她放在鼻下停留片刻,然后凑到琼珠跟前。“我姐姐云嫱喜兰,这封口的香味便是来自珠兰,是皇帝曾赏赐给她种养的,后来云嫱命人去找来专门做香粉的师傅,将这花香融入到了香粉之中,这珠兰香虽寻常,但不知当时香粉师傅在制作时又混合进了其他的什么香味,很奇特,就连宫中的嫔妃们都不曾有过。而每次云嫱在给我写信封口时,都必会撒上几粒这香粉,如果王爷真的拆过这信,我相信他一时半会儿是很难找到和这相同味道的,至少我就从未在芮娴身上闻过这种香味。”她说着,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加深。“不过他一定是阅过这信封的,因为当时送来这封信的,就是楚公休楚长史。”而那片花瓣,大概就是他们不小心弄掉的,却没发现这么个细节。 要说他不会偷偷截下自己的信,这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对自己还有戒心存在。但至于他为什么没有拆开信来看个究竟,她就不得而知了,可有一点能确定的就是,既然他有意从信差手里截过信,再原封不动的让楚长史送达,扎扎实实的给她来了个下马威不说,还意在暗示她,无论她以后打什么心思,都逃不过他的掌控。 抬手从她手中接过信封,琼珠眼中的挣扎渐渐平息,变成了心灰意冷的妥协,和唇边一声无奈的轻叹。 “你这是在老虎嘴上拔须子。”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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